老龄化浪潮正催生全新的商业需求与时代机遇。未来的养老金能否支撑体面养老？养老资金还能从哪些渠道获取？社会中哪些养老模式与服务值得信赖？如何实现有尊严、有品质的晚年生活？—— 这些都是必须直面的民生考题。

国庆中秋双节期间，“短托养老” 逐渐走进大众视野。在杭州滨江区西兴街道的三家养老服务机构，需外出的子女每天支付 99 元，就能让老人入住养老中心，享受一日三餐与日常照料等服务。尽管社会化养老服务愈发便捷，但其背后潜藏的担忧也随之凸显。

今年 6 月初，在北京一场协会内部会议上，林文轩几乎拍案而起：“老年人等不起了。我们在这里开会时，有些老人在养老院或家里正遭受欺负，这该怎么办？”

这位原银监会非银行金融机构监管部主任，年轻时深耕金融监管领域，步入老年后，研究重心逐渐转向社区慈善信托、家庭财产传承等方向。不久前，他在北京大学偶遇一位 80 岁的退休教授 —— 教授的妻子已离世，子女 “躲” 在国外不愿归来，只能聘请保姆居家照料。

“保姆在家只顾玩手机，这是不作为，更别说那些殴打老人的情况了，对不对？” 林文轩将这类子女在国外、养老无依的知识分子称为 “新失独老人”。他发现，即便退休金较高的群体，一旦年老失能或失智，也会面临类似困境。“养儿防老” 的传统模式逐渐瓦解，成为当下时代的新课题。

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数据显示，2020 年中国空巢老人数量已接近 1.5 亿人，其中高龄独居空巢老人达 772 万人。另据《第五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》，2021 年中国老年人中独居比例为 14.2%。如今，中国不少家庭面临 “2+4+1/2” 的压力：一对独生子女夫妻需赡养四位老人，同时抚养一至两个孩子。加之职场竞争激烈、中年失业风险攀升，子女往往难以兼顾养老责任。

随着中国总和生育率下降、单身人口增多，“老无所养、老无所依” 不再是个别现象。民政部数据显示，中国 60 岁及以上老年人已达 3.1 亿人；据预测，到 2035 年左右，这一群体将突破 4 亿人，占总人口比重超 30%，正式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。

不过，数据也存在一定迷惑性。截至 2024 年底，中国人均预期寿命已达 79 岁。渐进式延迟退休政策出台后，社会对 “年老” 的认知正在重塑。有观点认为，随着生活医疗条件改善，60 岁已不再是 “衰老” 的分界线，“40 岁是青年，60 岁是中年，80 岁才步入老年” 的说法逐渐被认可。

若从时间维度拆解 “养老”，可大致分为备老、享老、终老三个阶段。昆仑信托总经理苏曼琪向《财经》介绍，人在四五十岁时，就应从资金等方面为老年生活做规划；退休后进入 “享老” 阶段，又可细分为颐养、康养、医养三个小阶段；最后则是终老环节。

“银发经济” 常被视为拉动宏观经济增长的重要力量。交通银行养老金融部总经理陈磊测算，随着 60 后、70 后逐步进入退休年龄，这一群体持有的储蓄、理财、基金、保险四类金融资产总计达 120 万亿元，其中储蓄存款近 72 万亿元，占社会财富的 51%。未来十年将迎来 “银龄财富时代”，到 2030 年后，全社会 60% 甚至 70% 的财产将集中在老年人手中。

老龄化虽带来商业机遇，但对个体而言，关注点仍会回归自身处境：未来养老金是否够用？养老钱从何而来？谁来承担养老责任？哪些养老方式与社会服务可靠？如何体面老去？—— 这些问题，无人能轻易回避。

PART 01 结伴养老：比与子女 “一碗汤距离” 更舒心

赵淑敏与丈夫周建明是一对 “翻墙也要住养老院” 的 40 后老人。

1994 年，做外贸生意的周建明被派往美国某有色金属企业任职，赵淑敏随同前往。期间，他们到美国养老院拜访同学的父母，意外发现养老院生活竟能如此体面舒适 —— 当地养老社区成熟，部分已有百年历史，这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2000 年回国时，两人已临近退休。一次前往北京小汤山的途中，他们偶然遇到太阳城养老社区项目开盘。2002 年的那天，两人将车停在路边驻足参观，发现该社区理念与美国养老社区高度契合，还承诺配备各类体育、医疗、文化设施，当天便签约付了定金。

从 2003 年入住到 2017 年离开，他们在太阳城度过了 13 年快乐时光，结识了许多挚友。后来因开发商经营不善，社区问题频发，两人搬至顺义区龙湖小区购房，与女儿家的距离不过 “一碗汤” 的路程。

“女儿虽承诺养老，但我们不想这样麻烦她。” 在龙湖小区的家中，赵淑敏和老伴亲自规划适老化装修，确保轮椅能灵活通行。2018 年，他们在小区附近发现一块被蓝色铁板围起的空地，上面立着 “北京 A61 养老用地” 的白色牌子。

两人先后 11 次前往观望，甚至 “翻墙” 进入考察。2020 年 7 月初，红色新楼挂上 “和园长者社区” 的牌子。赵淑敏上网查询得知，这是首创城发与远洋集团联合推出的养老项目，由旗下 “椿萱茂” 子品牌运营，作为上市公司项目，她判断其可靠性较高。

次日，两人驱车前往售楼处。看到大开间配双卫生间、丰富的老年活动与综合配套服务，他们当即签约 —— 尽管当时只有宣传册，但周建明态度坚决：“至少能解决一日三餐的麻烦。” 他不在意 “家” 的形式，认为 “老伴在哪，家就在哪”。后来，赵淑敏还动员两位亲家与两个闺蜜一同入住和园。

如今，和园已运营四年，建筑面积 4.8 万平方米，共 372 套房，目前入住 155 位老人。从全国范围看，它属于高端养老社区：7 栋小洋房围合形成南北约 30 米、东西约 200 米的宽敞内庭院，咖啡会客厅、瑜伽室、书法室、电影间、图书馆、健康护理中心一应俱全。每天早上，社区会组织老人做两套操 —— 分别与 301 医院、协和医院联合研发的保健操和增肌操；还会不定期安排日韩邮轮游、成都或庐山之旅。

左图：北京顺义，椿萱茂・和园养老社区，入住老人的画作。右图：椿萱茂・和园养老社区的图书馆，摆放着入住老人捐赠的竖版鲁迅全集。摄影 / 邹碧颖

《财经》记者到访时，部分老人刚乘大巴外出观看陈佩斯主演的电影《戏台》。和园入住老人多为 65 岁以上，九成以上是能独立生活的 “活力老人”。每位老人配有专属管家，每周享受两次入户深度保洁，夏季床单每周更换一次。社区周边半小时车程内，有顺义区医院、北京中医医院顺义医院、北京怀柔医院，部分专家还会定期到社区坐诊。

这类高端养老项目收费不低：小开间月租 8000 元 - 1 万元，入住一人需额外支付约 6000 元服务费（含水电、餐饮、医疗活动等费用）；大户型月租约 1.4 万元，服务费略高几百元。

入住老人多为高级知识分子，靠退休金或子女资助负担费用；也有像赵淑敏这样，通过出租或出售自有房产筹集资金的。“钱要花在自己身上才有用，否则毫无意义。” 赵淑敏想得很透彻，“不管房子产权是 70 年还是 50 年，只要能把养老安排妥当，没后顾之忧就够了。至于我们百年之后这房子还有没有价值，对我来说不重要。”

此前在龙湖小区时，周建明曾突发疾病，两人用木棍绑软布做成简易担架，找保安帮忙抬进电梯；2024 年周建明在和园病倒，工作人员全程协助，救护车通过专用通道往返 31 次。赵淑敏庆幸选择了这里：“这一年跑医院，我不管几点回家，都能按时吃上热饭。”

老人们与子女保持 “亲近且有边界” 的关系。过年是和园最热闹的时候，家宴从除夕开到正月初五，每天至少 10 桌。有时子女想接老人回家过年，老人会笑着说：“这就是我的家，凭啥去你家？该你来我这。” 下午的公共咖啡厅总是人声鼎沸，不时有老人弹钢琴助兴。

本质上，这是一种精品化老年生活模式。受美国 CCRC（持续照料退休社区）模式启发，和园提出 CLRC（持续生活退休社区）理念。“不是在家雇个保姆，而是吸引老人走出家门，享受各类活动与健康管理服务。” 工作人员吴明远对《财经》说。

PART 02 优质养老院兴起：普通家庭能负担吗？

这种潇洒的养老生活，方明在美国工作时并不陌生。他曾担任中信集团驻巴黎代表、驻纽约总代表，20 世纪 90 年代在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办公，居住于曼哈顿下城 —— 旁边就是风光秀丽的哈德逊河与各大投行总部。某天，他发现河边开始建造一栋红色养老院。

“和国内不同，他们把养老院建在金融区旁边。” 每天，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匆匆路过，周边学校的学生嬉笑穿行，方明通勤时总会经过这栋楼。平日里，老人们穿戴整齐按时下楼用餐，还会参加打牌、旅游等活动，圣诞节时与子女团聚。

每隔一段时间，方明会看到救护车从养老院接走老人。一次开放日，他在经理带领下参观后恍然大悟：“很多人住进这栋楼，就把这里当成了人生最后一站。”

但在中国，多数家庭难以承担这类高端养老社区的费用。2021 年，国家卫生健康委老龄健康司相关负责人介绍，中国形成 “9073” 养老格局：90% 老人居家养老，7% 依托社区养老，仅 3% 入住机构养老。

传统观念仍影响着人们对养老院的认知。吴明远发现，舆论担心养老机构存在虐老问题，子女送老人去养老院常被指责 “不孝”，老人自身也需克服心理障碍。《财经》了解到，养老机构对入住老人的身体状况有要求，传染病、精神类疾病患者通常无法入住；此外，还需配偶或子女等法定监护人签字。

费用是更现实的问题。养老院收费因城市等级、机构类型、老人自理能力差异较大：以二线城市中端民办养老院为例，全护理老人月均费用约 8000 元，年花费 9.6 万元。若一个家庭有 50 万元存款，仅能支撑约 5 年，还未考虑通胀与费用上涨因素。

中国养老机构层次多样，难以一概而论。民政部数据显示，截至 2024 年末，全国各类养老机构和设施达 40.6 万个，养老床位总计 799.3 万张，国企、民企均有布局。

政府主导的养老院以兜底保障为主，如福利院，面向特困老人、经济困难失能老人等群体，收费较低；部分国企参与的公建民营项目属普惠型，收费适中且质量有保障；若追求高品质养老，则需选择市场化项目。

目前，中高端养老市场主要由地产商与保险公司主导。地产商是较早进入养老领域的社会资本，万科、保利、远洋地产推出了养老社区子品牌，绿城、华润、招商蛇口也有相关布局；中国人寿、泰康保险、平安集团则在探索 “保险 + 养老机构” 的联动模式。

《财经》记者走访了险资主导的中国太平保险集团 “玉兰人家” 项目。该社区位于北京顺义，总建筑面积 17.7 万平方米，规划 1387 间房，可容纳超 2200 人。已建成的一期项目中，规划有一栋社区医院，且与顺义区医院合作设立玉兰园区，未来有望满足老人慢病管理、基础检查等需求。

左图：北京顺义，玉兰人家社区的大开间，卧室图。右图：玉兰人家的适老化装修卫生间，足够宽敞，可供轮椅进出，并配有助力扶手。摄影 / 邹碧颖

社区内有一块门球场，工作人员介绍，天气好时老人也会在此打八段锦；建筑墙体埋设 U 型 “毛细水管”，冬季通热水、夏季通冷水，实现房间恒温恒湿。一期于 2024 年 10 月开业，含两栋公寓楼，开放 561 个房间，目前入住近 300 人。每栋楼一层设有小型医务室，医师、康复师可提供血压、血糖检测服务，社区还配备专属餐厅。

这类养老院与椿萱茂・和园类似，属 “社区公寓 + 综合服务” 模式。《财经》了解到，“玉兰人家” 一期户型从 52 平方米到 105 平方米不等，最大的 105 平方米为一室一厅，飘窗纵深 1.4 米，方便子女留宿；卫生间铺防滑地砖，马桶旁装有助力扶手；智能镜子可显示天气预报、播放音视频、查询社区活动表（含乒乓球、广场舞、电影等）。

中高端养老院注定只为少数人服务。高收入家庭可通过多套房产、金融投资承担费用；中低收入家庭多仅有一套住房与少量存款，现金流紧张；农村家庭则更难企及。

央行《2019 年中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情况调查》显示，城镇居民家庭总资产均值 317.9 万元，中位数 163 万元；东部、中部、西部、东北地区居民家庭户均总资产分别为 461 万元、263.5 万元、207.6 万元、165 万元，东北地区最低。且家庭资产以实物资产为主，住房占比近七成。

“以房养老” 理念曾被多次提及：老人将房产抵押给保险公司，仍可继续居住，保险公司每月支付固定费用，直至老人去世后收回房产。2014 年原中国保监会启动 “以房养老” 试点，但十年过去，幸福人寿仅完成近 200 单业务。尽管该模式能为老人提供稳定现金流，许多家庭也愿意抵押房产，但保险公司面临长期 “只出不进” 的资金压力。

PART 03 养老金降至工资三四成：如何应对？

退休后，养老金能否成为晚年生活的保障？

中国养老金采用 “三支柱” 架构：第一支柱是政府强制缴纳的基本养老保险；第二支柱是企业年金与职业年金，主要覆盖国央企、机关事业单位，民营企业参与度低；第三支柱是 2022 年推出的个人养老金，依靠个人自愿储蓄或投资，每年缴费不超过 1.2 万元，可享受递延纳税优惠。

东北证券研报显示，截至 2023 年底，三支柱养老金规模合计近 14 万亿元，其中第一支柱 7.82 万亿元、第二支柱 5.75 万亿元、第三支柱 300 亿元。官方数据显示，截至 2024 年末，全国参加基本养老保险人数达 10.7 亿人，第二、三支柱各覆盖 7000 多万人，占总人口比例仍较低。

第一支柱是多数人的主要养老金来源，采用 “现收现付” 模式 —— 年轻人缴费供养老人，有人担心未来可能出现收不抵支、2045 年耗尽的情况。深耕养老行业的懿定坚扈公司创始人陈铭告诉《财经》，1992 年中国设立第一支柱时，仅有缴费无